54.高塔的秘密
再次苏醒的时候。
艾兰从空无一人的地板上艰难地站起身来。贴身的粗麻袋挂在少年的腰间，里边放着的只剩下了一把生锈的匕首和一根粗绳。
……
“我……究竟在哪？”
按住剧痛不已的额头，艾兰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窗外闪烁着如同梦境般迷幻的光、将黝黑的大厅变得略微明亮了起来，但却让天空笼罩了一层说不出的古怪色彩。
窗下懒洋洋地趴着几只撕裂着血盆大口的畸形怪物，它们咀嚼着不只何处拾来的腐烂人骨，却丝毫不理会此刻孤身一人的少年。
艾兰注视着大厅中央的女神像，她已经被砍断了头颅，四分五裂的身躯也轰然倒塌。圣光照耀在倒塌的女神像上，一道盘旋向上的阶梯从那里直通向打开着大门的天花板上方。
“是谁干的呢？”
艾兰疑惑地走近女神像，然后仿佛被神引导一般，默默地沿着阶梯走向上方。
“不知为何，总感觉大脑无比的沉重，胸口也仿佛积压着无数情绪。”
一步步地走在阶梯上，少年喘着粗气对自己说道。
“明明都已经来到这里了，怎么能随便放弃呢？”
艾兰看向近在咫尺的“大门”，用颤抖地手将它轻轻地推开了一条缝隙。
蓝色的光从门缝中露出，似乎和记忆里有着些许差别。
孤身一人的少年推开大门，整座塔突然轰隆作响，几乎要将少年推倒在地上。
等到声响消失后，大门已经完全敞开在了少年的眼前。
眼前依旧是一道空旷的大厅，被燃烧成黑灰的尸骸遍布在四周，在日光的照耀下如同久远的废墟一般。
艾兰握住匕首轻轻地走上前，走向那装饰着彩色玻璃的大厅尽头——
尽头处躺着一具已经被烧得看不清形状的黑色尸骨，依稀可见破碎的金色布片残留在墙壁的夹缝之中。
艾兰静静仰起头，窗外闪耀着夕阳的光辉，将五色的倒影倾斜在这仿若回忆般的大地之上。
记忆里似乎有谁站在那里，一袭黑发，手持着燃烧着烈焰的大剑静静地伫立在那夕阳之下，不动声色地露出一副冷漠却又孤单的神情。
……
“可恶！”
额头又开始发疼起来，艾兰摇摇晃晃地转过身，如同丧尸一般继续向更上一层走去。
通向上层的大门毫无保留地敞开着，里边是一个狭小的屋子，熄灭了的油灯和被撕碎的纸张静静地躺在古老的桌子上。似乎有谁曾在这里彻夜写作，却又像孤寂的诗人一样将自己的作品撕碎。
“日记”什么的是毫无意义的，就像一篇无法发表的诗歌，注定只能活在自己那那空荡荡的内心深处。
有太多的话语无法说出、也有太多的故事不能告诉他人，如果相遇代表着未来终有一天将会离别，那么坦露内心便没有了任何意义。
至始至终，也只有自己才能陪伴自己。
艾兰神情恍惚地看向这座狭小的屋子，似乎曾有一位少女在此刻默默低语，脆弱而又坚强地将伏在满是被泪珠浸湿的桌子上，等待着下一个布满血色的天明。
……
“毫无疑问，我们都到过这个地方，甚至走过相同的路径……”
“那会是，和现在的我一样迷茫的家伙么？”
走到夜色降临的露台上，艾兰仰起头望向被云雾覆盖的远方，自言自语道。
……
抬起沉重的双脚一步步地向上走去……从黑夜走到天明，从天明走到日落……
模糊的光将周围的景物覆盖，此刻的艾兰仿佛永不止疲惫的旅者般机械般地向上走去。
耳边似乎又传来了少女孤身一人的低语，伴随着低语的是那如同梦境般转瞬即逝的一幕幕场景——
“我必须……必须要坚持下去……”
倒塌的柱子下，大蛇的尸骸上，满身是血的少女跪倒在地，手中的大剑也掉落在手边，仿佛已然丧失了所有的魔力。
“已经没有时间在停留了，休息之后就马上上路吧。”
布满了群星般闪耀的穹顶之下，庭园中的少女孤身一人地坐在喷泉旁，寂寞地注视着挥手指向西边的女神像。
……
“等一下！”
艾兰突然仿佛被电到了一般停下了脚步，四周的迷雾即刻消失，光从窗外照进，喷泉的水流也开始簌簌流动，仿佛静止的时光再一次从此刻复苏。
艾兰环视了一周，毫无疑问，自己身处的正是那个少女所在的庭园——
晶莹剔透的泉水中洒满了生命力水晶，散发着微光的女神像倒映在摇曳的水波里。在女神像身后，巨大的门扉开启，湿热的丛林露出了点点盎然的绿。
“我应该也来过这里，只不过……为什么总觉得刚刚那个少女出现的梦境里和现在有些许违和呢？”
艾兰按住剧痛的脑袋，仔仔细细地端详起面前的女神像来。
此刻的女神像用手指向东边的方向，而在那个少女孤身一人低语的时候，女神像的姿势是……
“指向的是西边！”
艾兰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他仔细看了看此刻的女神像的手势——
布满丛林的大门虽说在女神像身后，但却是从女神像东边的墙壁处开启的，也就是说……如果西边也有一道同样的大门，那么女神像就会伸手指向西边。
那个出现在梦境中的少女是存在的！！只不过，她到达了这座高塔与之相对的另一边！
恍然大悟的艾兰飞快地奔跑向东边的墙壁——
将耳朵死死地贴在墙上，艾兰闭上眼睛，右眼闪动起蓝色的光辉，此刻的少年将听觉瞬间放大了N倍。
在墙的那一边布满了呼呼的风声，夹杂在风声中的是奇怪的嘶吼与低沉的魔法咏唱，还有来自不明生物的不甘咆哮声……
“不要，我受够了！！”少女的哭腔也在此刻传出。
“可恶！！”
艾兰挥舞匕首向高墙凿去，咔擦一声！匕首立刻断裂了开来。面前的墙壁坚硬得如同钻石一般，无论少年如何敲打都无法打破。
“让我过去！！”艾兰拼命地捶打起墙壁来。
就在此刻，庭园中似乎传来了稚嫩少女的轻笑声，那笑声充满了温和，却又带着点点讥讽。
“哎呀哎呀，我的小狗崽，你想到墙的那一边去看看答案么？”那声音回荡在天穹之上，让艾兰下意识地全身紧绷。
“你是谁？！”艾兰朝天空大喊道。
“你的引导者啊，果然全都忘了么？”稚嫩少女笑着说道：“不过这样对你来说才是最好的吧，遗忘时间的人总有一天会成为时间的主宰，你难道不想成为把控自己命运的勇者么？”
“你到底在说些什么？！”艾兰生气地喊道，“如果你不能做到打开这道墙壁，就趁早给我离开！”
“阿拉阿拉，年轻人就是心急啊。”稚嫩的声音又笑了，“那么你就尽管去看看吧。”
大地再一次发出了轰隆隆的响声！连带着脚下发出了震动。喷泉顶端的女神像也开始了摆动，她伸出另一只胳膊指向西边，随即……通向丛林的大门紧闭起来，与之相对，艾兰面前的墙壁则缓缓打开——
一股浓烈的血腥气息扑面而来，视野所及的都是无尽的黑暗，只剩下血红色的窗户一道道遍布在头顶的两端，数不清的人类尸体堆积在一处处狭小的高台上，他们毫无例外都被大剑一刀两段。
在这个丧失了魔力的空间里，仅存的冒险者们疯狂地杀戮着对方，最后不是陷入了疯狂就是被同伴一一杀害。
而那些隐藏在黑暗中的假面怪人则发出着嘻嘻的笑声，对这一幕幕血腥的杀戮冷眼旁观。
“艾尔莉亚！！”
焦急的艾兰向着那深远的黑暗，大声喊出了这个积压在心底的名字。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片寂静，仿佛先前发生的一切在这里都不存在。
突然，一阵风袭向艾兰的背后。
艾兰迅速闪到一旁，看着一道锐利的蓝光擦过他的身子，如同冰刺般扎入了他身后的墙壁！挥舞匕首的是一位身着水蓝色长袍的男人，他的双眼通红，嘴巴里的利齿如同刀锋一般。很显然，这家伙也早已经和魔兽融为一体了。
“啊啊啊，都给我去死！！”
男人嘶吼着抽出蓝色匕首，再次如猛兽一般回头向艾兰扑来。
艾兰一把折断了男人的手臂，一记迅猛的肘击将男人狠狠地踹飞了出去。
“谢谢……你……”
在男人落下深渊的那一刻，艾兰看见他的嘴角微微翘起。
接过飞在空中的蓝色匕首，艾兰默默地望着男人坠落向无尽的深渊，之后便再也没有了任何的生息。
果然……与其生存在这个令人胆颤的地方，还是死掉更让人安心么？艾兰在心里叹了口气。
“喂！！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艾兰抬起头，向着远方那个以“引导者”自居的对象大声质问道。
“哈哈哈，如果想知道答案就尽管往上走吧，征服高塔的不败勇者哟，依靠你那可以瞬间移动的纹章，这么点路程肯定难不倒你的。”
轻笑两声过后，那声音突然之间又变得渺远起来。
瞬间移动的纹章？我是……
额头开始剧烈的疼痛，艾兰竭力咬住牙齿，一滴汗珠迅速从额头滑落在地。当少年苏醒之后，右眼也即刻亮起。
“对了……我是艾兰啊，‘幻影猎人’的团长，守护洛兰王国的战士……还有，是艾尔莉亚大人的忠实卫士。”
艾兰握住手中的蓝色匕首，向着渺远的透着一丁点光亮的穹顶喊道：
“等着我，艾尔莉亚！！”
在仿佛遥远得没有边际的黑暗之上，无数锐利的长枪在艾兰的头顶横亘，而嘶哑怪叫着的面具怪人们也一齐朝着孤身一人的少年密密麻麻地俯冲了下来——
数不清的鲜血飞散开来，沐浴在血雨中的少年睁大了在黑暗中闪闪发亮的右眼，坚韧的神情写满了那冰冷的侧脸。
“别太小看我了，混账！”
……
“艾兰？……”
此刻的艾尔莉亚正失魂落魄地站在一座空荡荡的房间里，在听到少年的呐喊声后，艾尔莉亚拼命地将身子靠在墙上……想要更加靠近声音一点。
“艾兰，我在这里！！”
艾尔莉亚紧贴住墙壁大声呼唤着，但声音却已然远去，很快就消失在了墙壁的另一端。
“不……不要……”
少女竭力想唤出“黑蔷薇”的力量撕破面前的墙壁，但眼前的大剑却无动于衷，无论如何吟唱都无法发挥出一丁点的实力。
“为什么……会这样啊？”
艾尔莉亚失落地垂下头，“叮”地一声，丧失了魔力的黑色大剑也无力地倒在了地上。
一时间，神官长那张稚嫩却又可怖的脸庞似乎出现在了整个高塔的上空，她仿佛正在无数只眼睛的背后窃笑着看着两人无能为力的样子，等待着两人在这个天空的囚笼中绝望为止……
脑海里又浮现出那个少年坚强而又温暖的脸庞，想起了他挺身而出守护在自己身旁的样子，回想起昨日的离别重逢之际，那道声嘶力竭的呼唤：
“不想就这样孤单地走下去、不想错过每一次相遇、不想再失去宝贵的同伴，也不想这样一事无成地、丝毫不懂得所谓的情感而冰冷存活下去啊！！
即使我现在已经什么都无法回想起来了……但是……但是……”
“最起码，请把过去的回忆还给我，求你了！！”
“我想要……和你……再一次结下羁绊啊！！”
……回想起过往的一瞬瞬，艾尔莉亚也坚定了自己的决心。
“不……不能放弃，我要去上面找到他。”
黑发少女咬紧牙关，飞快地朝着上层跑去。
……
……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
渐渐地，夕阳再一次出现在了天空的彼端，将整个高塔沐浴上了一层终焉的光辉。
此刻的露天长廊上，白发少年拖着疲惫的身躯从破碎的天窗里爬出，每走一步，就在地上留下一道鲜艳的血痕。
“啊，终于……到了么？”
艾兰用布满血丝的目光望向远处的夕阳，看着那橘红色的光芒如同治愈一切的光亮般尽情地绽放在金色的云海之上。
“呃啊……这座塔还真是受够了啊。”
艾兰苦笑着看向自己的身体——上面布满的创伤深可见底，甚至有些能透过肌肉直接触及到白花花的骨头，刺骨的冷风从周遭吹来，全身就像又遭到了一轮刀割。
如果不是依靠自身的意志，和匕首所加持的“复苏魔法”的帮助，孤身一人的少年恐怕早就葬身于黑暗之中了。
“不过多亏了这些伤，我已经完全清醒过来了。”
艾兰仰起头，朝着沐浴着夕阳的塔柱大喊道：“混账神官长，如果现在的我还陷入在你的圈套里，那就赶紧把下一个招术给我使出来吧！！”
……
深远的天空久久无人应答，艾兰无奈地笑了笑，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向这条观景走廊的栏杆处。
在这里，他们曾经在夕阳下、在流星划过的夜空中紧紧依靠在一起。
最后，为了挽救化作魔兽的艾兰，艾尔莉亚将自己最宝贵的饰物挂在了艾兰的脖子上，然后便消失在了远方。而失去了记忆的少年也为了追寻脑海里残存的少女身影而拼命踏向了塔的更高处……
此刻的艾兰趴在栏杆上，回想着过往的那一幕，甜蜜和苦涩一同交织，化作微风和滑入心底的急流，让少年情不自禁地呼唤道：
“艾尔莉亚，你能听见么————”
“艾兰，我在这里！！————”
少女的回应即刻从不远处传来，让艾兰惊喜地瞪大了双眼。
“你在哪里啊？！————”
兴奋的艾兰竭力呼喊道。他朝四周望去，却怎么也无法找到艾尔莉亚的身影。
“我……我在那天和你一起仰望流星的长廊上啊—————”
少女的声音从风中传来，却让艾兰迷茫无比。
奇怪了……为什么看不到她的身影……
“你等着！————”
艾兰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向长廊的一端，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令人恐惧的事实立刻涌入了艾兰的脑海。
“等一下，这条走廊……似乎……”
艾兰向两边望去，虽然风景一模一样，连栏杆的形状和方向也别无二致，但是……唯独缺少了他们之前依靠着的那张座椅。
艾兰连忙望向长廊的中央，那里的女神像正用手指向【东边】的方向。
记忆又回到了那个迷茫的早上，孤身一人苏醒的少年怀抱着急切的心情奔向塔柱中央的大门，那个时候的女神像指向的地方是西边，也就是说……
“艾尔莉亚，你跑到长廊的西边尽头去！”
“啊……我知道了！！”远处传来了艾尔莉亚微弱的声响。
艾兰则一瘸一拐地跑向东边的尽头，两人就这么来到了高塔的同一侧方向，但是两人目视所及的地方，都没有彼此的存在。
“艾兰……这里好像还是什么也没有……”
艾尔莉亚失落的声音近在咫尺。
“不，你将一个东西往这边丢过来，什么都可以。”艾兰说道。
“诶？”
艾尔莉亚拾起一片树叶放飞到空中，艾兰看着那片绿叶从高塔的另一个方向飞来，然后被风缓缓地吹向广阔的远方。
“我看到那片绿叶了。”艾兰深呼了一口气地说道，“艾尔莉亚，我们被分隔在了这座塔的两端，彼此就在不远的地方，稍等一下，我想办法过去。”
原来如此，为什么我一直没能想到呢，这座塔的结构，还有那些雕像的意义……此刻的少女恍然大悟。
“别……别勉强自己。”艾尔莉亚担心地说道。
艾兰又吸了口气，魔力早已在刚刚的黑暗地带消耗光了，“幻影”纹章根本无法使用……既然如此，就只能靠自己一点点地爬过去了，只是现在这具身体……
“阿拉，不错不错，可爱的小狗崽们。”
就在这个时候，神使殿下的身影又再一次从高塔的顶端回响了起来。
“想必你们已经猜到了，这座塔的每一层其实都是复式结构，东侧和西侧各有一个房间，而中央被‘黑暗地带’隔开；这座空中长廊更是伪装成了绕塔一圈的样子，实则被分成了环绕高塔的东西两半。”
拉罗特丽雅咯咯地笑着，“而我通过坐落在每一层的女神像，不但能观察到每一层塔的情况，还能任意对这座塔进行‘旋转操作’——
通过旋转每一层高塔的方位，我可以引导任意的人通向这座塔每一层的不同地方，所以无论你们做了什么都尽在我的掌握之中。”
说罢，神使殿下又发出了得意的轻笑声。
“哈，这么说……我和伊拉之所以没能在起始的层数见面，也是因为被你操作的缘故吧？！”
艾兰抬起头，朝着渺远的天空苦笑着质问道。
“当然~这可是为了选拔出最纯粹的试炼者而特别设下的考验哟。”拉罗特丽雅兴奋地说道：
“看着相依为命的伙伴分离、看着曾经的挚友无法团聚亦或是相互猜疑，看着一个个孤单的人绝望地堕落下去……这可谓是至高无上的乐趣啊！！”
“你简直是个混蛋！！”艾尔莉亚也忍不住骂道。
“哎呀哎呀，说这么多本殿也已经累了……那边的勇者哟，你刚刚不是说要爬过去么？”拉罗特丽雅不动声色地舔了舔嘴巴，“快去吧，你的公主小女友可是已经等不及了哟。”
“不需要你来提醒，老混账！”
艾兰冷冷地哼了一声，从布袋里掏出绳索，在绳索的一端系上深蓝色的匕首，然后用力甩了一圈投掷向长廊外的塔墙之上。
扑哧一声！一把锐利的短枪从墙壁上穿刺而出、瞬间击飞了袭来的匕首！
“什么？！”
艾兰急速抽出差点就要断裂的绳索，目瞪口呆地直视着面前的塔墙——
那里已经，被密密麻麻的枪尖所占据了！
“哈哈哈哈，老老实实地去更上一层吧，那里还有许多有趣的东西在等着你们呢~哈哈哈哈！”
远远看着束手无策的二人，那道稚嫩而又邪恶的笑声仿佛恶魔的嘲讽般渺远地回荡在天际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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